「鹿港小镇」是罗大佑第一张个人专辑《之乎者也》的开场曲,轰轰烈烈地标志了新时代的开端。这个名字,是让当代华语流行音乐从「天真」跨向「世故」的转捩点。
罗大佑歌喉粗犷、咬字含糊,以彼时「金韵奖歌手」的标准来看,恐怕「不登大雅之堂」。然而一旦融入摇滚曲式,配上辛辣沈郁的歌词,却成了最完美的载体。罗大佑的黑衣墨镜爆炸头、充满压抑与批判的歌词、桀傲不驯的态度,都是台湾乐坛从未领教过的苦药。然而深究其作品,仍然可以找出与「民歌」时代丝丝缕缕的牵连:他跟杨弦在1975年不约而同选择替余光中的「乡愁四韵」谱曲(尽管「罗版」迟至1982年才问世),在他的早期几张专辑中,我们也看到了郑愁予的「错误」和吴晟的「吾乡印象」,呼应了民歌时代「以诗入歌」的传统。而这段时期和罗大佑合作密切的录音师徐崇宪,正是当年「金韵奖」全盛时代的王牌录音师。
罗大佑当然不是台湾第一个在作品中使用摇滚元素的歌手,然而他确实是同时彻底实践摇滚的「技术形式」与「精神内容」的第一人。罗大佑的语言,较诸「民歌」时代的许多作品更近口语,直白生动却又不失诗意,这种用「生活语言」写歌的示范,其实有著极为讲究的「词曲咬合」的功力,也启发了华人世界无数后继的创作者。
事实上,写「鹿港小镇」的时候,罗大佑压根儿没去过鹿港。然而这首歌刻划的离乡青年在都市丛林经历的幻灭,对照被「现代化」铁蹄无情碾碎的农业时代的「故乡台湾」,那句悲忿莫名的「台北不是我的家」,著实唱出了许多遊子的心情。
经历了七○年代的「寻根」、「乡土」热潮之后,台湾已经慢慢离开农业时代,迈向加工出口的工业时代。八○年代的台湾则急速攀上「现代化」、「都市化」的高峰,城乡差距愈拉愈大,服务业人口渐渐要追上制造业的人口。政治气氛的松动、资讯管制的有限放宽,也让创作者愈来愈敢于试探言论的边界。同时,承袭自七○年代的「大时代」自觉依然无所不在,对写歌的知识青年来说,「使命感」还不是可以轻松卸下的包袱。罗大佑的歌,正纪录了这么一个山雨欲来的关键时刻。
当时初创未久的「滚石」唱片,在发行罗大佑专辑的时候,首度动用了「唱片企划」的概念,主动向媒体提供新闻资料,详细解说专辑背后创作与制作的故事,展现出「文化事件」的野心。八○年代中期以后,台湾唱片业迈入「企划导向」时代,把这样的手法推到了极致:音乐人盱衡市场趋势,针对听众心理设计主题,配合强势行销宣传,「企划概念」先行,词曲作者萧归曹随、接单订做,也成功打造不少名作。
论及「企划导向」最经典的例子,莫过于李宗盛操刀的「都会女子」路线:张艾嘉的《忙与盲》(1985)、潘越云的《旧爱新欢》(1986)、陈淑桦的《跟你说,听你说》(1989,收录「梦醒时分」)、娃娃的《大雨》(1991)......李宗盛成功让这她们告别「偶像歌星」时代,「转型」成有血有肉、有态度、有故事的歌手,其中陈淑桦的《跟你说,听你说》创下百万张的销售成绩,替台湾唱片业的巅峰荣景留下空前(也可能是绝后)的纪录。
当年也有几张厉害的「概念式专辑」,都是把整张唱片视为一完整作品的尝试。民歌时代崭露头角的制作人李寿全,在八○年代初制作了摇滚女将苏芮的钜作《苏芮专辑》(1983),收录吴念真填词的「一样的月光」,酣畅淋漓,替初创的「飞碟」唱片公司打下半壁江山。李寿全本人迟至1986年才发行的唯一一张个人专辑《八又二分之一》,和吴念真、张大春、詹宏志、陈克华等文坛健笔合作,也是气质出众的摇滚杰作。同样是制作人出身的李宗盛,首张专辑《生命中的精灵》(1986)直探个人生命史的幽微角落,坦诚而细腻,替后人所谓「城市民谣」一派立下了难以超越的高标。
八○年代中期以降,唱片市场版图重新分配,在「企划导向」的全盛时代,「滚石」以创作歌手为主力,「飞碟」则推出一系列「少年少女偶像歌手」,各自引领风骚,再度开发出全新的市场,也拓宽了流行音乐的边界。这段时期,MIDI电脑编曲的普及带来音乐「生产工具」的革命,大大降低了「做音乐」的经济门槛。林立的「工作室」成为类型实验的滩头堡,也是彼时音乐文化蓬勃发展的象征。此时台湾也历经资讯爆炸洗礼,言论尺度大开,经济起飞间接带动了娱乐与文化工业的发展。唱片的分众市场初具规模,「水晶唱片」这样个性鲜明的独立厂牌出现,也扮演了特定时期的「启蒙」角色。
1987年,台湾解除戒严,政治、社会、经济、文化各领域压抑多年的能量骤然爆发,这股力道一路延续到九○年代末,这十年遂成为台湾唱片史上最自由、最丰富、「百花齐放」的黄金时期。「新母语歌」的风潮在这段时间催生许多杰作,从「新台语歌」到「原住民创作曲」与「新客语歌」,精神上或有与当年「乡土」、「寻根」风潮唱和之处,在形式上则更较彼时丰富多元。
原住民歌手在九○年代开始大放异彩,张惠妹、动力火车、郭英男、纪晓君、陈建年、巴奈、王宏恩、北原山猫、槟榔兄弟、昊恩与佳佳......这些歌手各有各的风格流派,也都在各自的领域缔造了丰富的成绩。随著原住民的正名与认同渐成主流媒体共识,「族群共荣」成为「新台湾人」的「政治正确」主张,音乐人也乐于尝试引进不同族群的音乐元素。才女黄韵玲的「做我的朋友」(1993)在副歌用了太鲁阁族的母语,极受欢迎,陈升领军的母语摇滚组合「新宝岛康乐队」在「欢聚歌」(1995)中更把原住民的吟唱融入闽、客混合的唱词中,算是「族群共荣」最彻底的实验了。
台湾的唱片荣景在九○年代末开始走下坡,专辑销量一路下跌,唱片公司纷纷裁员缩编、大砍预算,「企划导向」竟沦落成「业务导向」。然而也是在这段时间,「小而美」的独立厂牌纷纷崛起,与传统「主流」唱片厂牌分庭抗礼,最精彩的原创音乐,几乎都是独立制作或独立发行的作品。此外,科技一日千里,录音软体的功能愈来愈强,个人电脑已经可以录出专业级的作品。生产工具既已「下放」到「人人玩得起」的程度,加上网路环境的成熟,「分享」和「发表」都不必完全倚赖传统媒体模式,箇中潜藏的能量,是非常惊人的。音乐的「生意」或许未必像十年前那么好做,「由下而上」自发诞生的好创意与好作品,却肯定会愈来愈多,放眼未来,我们实在不需要过份悲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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